2010年12月25日 星期六

廖偉棠: 不只是行為藝術

不只是行為藝術


廖偉棠

二十一年前的六月,在槍聲、呼喊聲、怒斥與悲鳴之外,我常聽見的是國產自行車急促的搖鈴,「鈴!鈴!鈴!讓開!讓 開!」,接著是輪子急速轉動的哐當聲、碰撞與彈跳的聲音。 起初是趕赴廣場的敢死隊,是支援各方的通訊、糾察隊和 後勤,後來就是運送死傷員的血跡斑斑。回憶中閃過的圖片, 最觸目驚心的是長安街上一架被坦克壓得完全看不出樣子 的自行車廢鐵,旁邊是大灘污黑的積血;最讓人難忘的是劉 香成拍的那一張:天橋上有坦克轟隆隆碾過,天橋下一對小 戀人騎在自行車上,一剎那屏住了呼吸,是緊張、是憤怒、 是愛、是我們作為擊牆的雞蛋那全部的勇氣和美麗之所在

自行車,在我的私人詞典裡,就是六四的一個偉大的關鍵詞, 相對於愚笨、霸道的坦克,自行車象徵了我們的輕盈、自由 和純潔。在六四的十三週年的時候,我寫過一首《六月四日 寄北京》,裡面有這樣的句子:「此刻滿載亡魂的城市穿過 你仍如日常,/月降月升,只在地球的另一方。/熾熱侵蝕 你我也如日常,如黑夜/白夜,當你在噩夢中踏裂/這一片 荊棘廣場,一個騎自行車的人應聲倒地/──十三年前的曙光在 他臉上開了花。」

所以今年藝術單位「活化廳」推出的「六十四件事」展覽加藝 術行動中,最吸引我的就是六月四日當天下午的「來往廣場 的單車」,主辦者號召大家由上海街活化廳出發,騎自行車 至維園參與六四悼念晚會,「想像當年學生往返廣場的景像」。 這是一個集體參加的行為藝術,當天參加的大約有五十 人左右,包括騎著從朋友處借來的老飛利浦單車的我,那一刻這 單車成為了曾經奔馳在長安街的一輛自行車。

看到有人穿著北京大學T恤,還有人穿著和紀錄片裡王丹一模 一樣的夾克衫,才知道主辦方讓參與者自備八九民運學生衣 著服裝。當他們揮手引路,霎那間真有恍如隔世之感。衝在 狹逼的上海街,我相信我的腺上素急升一如當年衝突在木樨 地、長安街和大小胡同裡的年輕人,不同的是我們有警車「開 道」而不是軍車迎面,而圍觀者多是冷漠眼神不是當年熱 情吶喊的老百姓——如果我們的騎行是一場行為藝術,那麼 他們也是行為藝術的參與者。我們的行動代表回溯一個穿插 在歷史的奔放與血腥之中的破折號,打斷了歷史的不可逆性, 並延伸出意義;而警察的規整、合作無形中消解著我們的 壯懷激烈,市民們的關注與漠然,自由行遊客的驚詫或驚喜, 都從各個側面修訂著時間對於一樁鐵釘一樣的事實施加的 作用,是磨蝕、是鞏固、是搖撼、是刷新、是捶撞,但絕對抹不 去鐵釘釘下的痕跡。

從上海街到維多利亞公園,途徑文化中心廣場法國雕刻家凱撒 的傑作「斷翅的自由戰士」和藝術中心門口樹立的中國雕刻 家隋建國的「衣缽」,對他們的解讀也成了我們行為藝術的 一部分:從「斷翅的自由戰士」被改名「翱翔的法國人」的 過程,揭示了香港政府早已有之的虛偽和怯懦;「衣缽」被 司徒華先生詮釋為蘇聯解體後列寧像被砸爛的下場(雕像是 無頭的領袖服)、繼而被想像為“慶祝暴政倒台,建立民主 中國之紀念碑”,名字「衣缽」也被引申為暗喻「薪火相傳」 之意,這雖然是過度詮釋,但也顯示了民間想像中的樂觀 主義。最後,我們經過灣仔和銅鑼灣,觀光電車上的年輕中 國遊客向我們鼓掌,酒吧裡出來的肚滿腸肥的男人衝我們冷 笑,而我們高呼著當年的口號匯入了維多利亞公園十五萬人的洪 流。

香港的行為藝術家,一直都有行動紀念六四,印象最深的是2008 年十九週年的時候,許多中外藝術家把時代廣場變成 了他們藝術的發生地。當時我寫了一首詩《在時代廣場》記 之:「誰也不知道那個黝黑的男子/將要開成一大束玫瑰花,/ 他自己也不知道,他只道自己是刺/紮在沒有廣場的時 代,這一刻。//誰也不知道那個裹在紅膠布裏的男子/將 要破繭,剪破很多人以為忘掉了的傷疤,/他自己也不知道, 他只道自己是鐘/停止在某個時代的廣場,六點四個字。」

詩裡提到那個「裹在紅膠布裏的男子」就是香港行為藝術家丸 仔,他那天裹在頭上那個永遠停止於六點四個字的鐘錶,成 為他後來一系列相關歷史隱喻的主要道具——而且不只戴在 頭上。今年他呼應詩人曹疏影的文章《血跡在玻璃窗的哪一 面》的同名創作令我震撼:他把北京地圖上那些發生鎮壓和 屠殺的地方用香煙燒出焦洞,繼而把自己的腳鉗傷、把血滴 在地圖上——這樣他的足跡就混同了當年的血路,最後這張 地圖被裝在沉默停走的「六點四個字的鐘錶」裡,令人想起 所有時鐘一齊停止的1945年8月的廣島,地圖和北京也終成 負載著悲哀和譴責的廢墟。

當然,今年時代廣場上發生了一場更赤裸裸的行為藝術,把施 行者特區政府釘上了歷史的恥辱柱。就雕塑藝術本身而言, 新民主女神像並不算一件好作品,但是搶奪者的搶與還,使 她成為行為藝術中一件重要的道具,照映出她眼前芸芸眾生 的嘴臉和良心。倒下又豎起、倒下又豎起的女神像,和曾經 奔馳在長安街的那輛自行車、焦糊血腥的時鐘一起提醒我們: 六四是那個有血有肉的六四,不容抽象、不容忘記。如果 六四是一場行為藝術,那該多好,沒有真正的傷亡,只有反 省和激盪。但那不是一場行為藝術,是一次屠殺,他們的死亡令 中國和香港改變,令一切都變成了反諷的行為藝術。


(信報.出離島記專欄,請勿轉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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